“几分钟看完电影”被联合抵制，猫鼠游戏背后影视剧二次剪辑版权难题待解
其实，剑拔弩张之前，长视频平台和短视频平台、短视频博主之间，也曾有过短暂的蜜月期。
“几分钟看完一部电影”，正迎来影视行业的强烈抵制。
4月9日，中国电视艺术交流协会、中国电视剧制作产业协会等15家行业协会，连同正午阳光、华策影视、柠萌影视等53家影视公司以及爱奇艺、腾讯、优酷等主流视频平台发布了一则关于著作权保护的联合声明，呼吁短视频平台和公众账号生产运营者尊重版权，加强自我检视，称会采取切实有效的措施，对未经授权进行剪辑、切条、搬运、传播等行为发起集中的法律维权行动。
伴随短视频市场的日渐壮大，短视频侵权率也不断提高。《2020中国网络短视频版权监测报告》（下称“版权监测报告”）显示，仅2019年至2020年10月间，累计监测疑似侵权链接1602.69万条，独家原创作者被侵权率高达92.9%。然而，没有直接控告短视频平台和影视剧二创博主，而是选择联合喊话“威慑”，透露出其背后维权取证难、周期长、取证成本高等诸多难点。
21世纪经济报道记者采访发现，长视频平台、短视频博主、短视频平台之间的关系具有双面性：既对抗又互相需要。此次行业内联合声明，也并非影视公司首次向短视频创作者和平台方提出版权要求。在法律和技术逐渐完善的过程中，几方之间的猫鼠关系仍将持续。
有专家建议，长视频版权方可适当借鉴音乐版权的授权模式，通过与各大短视频平台官方合作，由短视频平台对其用户进行作品授权及反侵权工作，或将是一个新解法。
猫鼠游戏
从制作方到播放平台，73家单位，这份名单占据了中国长视频产业的“半壁江山”，共同剑指快手、抖音、B站等短视频平台上大量的影视剧二次剪辑内容。
前述版权监测报告显示，短视频正成为互联网知识产权侵权的最新高发地，热门电视剧、综艺节目、院线电影是被侵权的“重灾区”。从短视频侵权量排名前10的影视剧来看，口碑较好的经典反腐剧《人民的名义》短视频侵权量达到26.93万条，《甄嬛传》短视频侵权量达到26.11万条，《亮剑》短视频侵权量达到17.67万条。
对普通用户而言，以近期热播的电视剧《山河令》《司藤》和《你是我的城池营垒》为例，你可以轻轻松松在抖音、B站上轻轻松松看完第一集至最后一集的精华。21世纪经济报道记者在抖音输入“影视剪辑”，出现了大量的账号。以第一个结果“风×电影”为例，三个置顶短视频将电影封面《伦敦战场》做完整切割，每段长度为2至3分钟。截至4月13日，总播放量已达204.9万。而B站针对影视作品二次创作做了更为详细的分类，涵盖影视杂谈、影视剪辑、短片收录和预告资讯。
“剪辑”过的剧集看起来更香？来势汹汹的短视频账号，提供了被精选、被挑动，甚至是颠覆解构的内容，吸引了众多的用户和流量，衍生出产业链，正在威胁长视频行业。记者观察发现，这些短视频账号的收入可来自播放量本身的收益，还有人开始售卖剪辑课程，也可以接商品广告和直播带货。
而这些短视频账号的素材，来源却是长视频平台付出巨额版权成本采购的内容。财报显示，爱奇艺2020年全年内容成本达到209亿元；腾讯2020年的内容成本达到582亿元，而其中大量的部分投给了腾讯视频。
一位制作动漫混剪的短视频博主告诉记者，为了规避各个平台的审查，他会采取“抽帧”“放大”“镜头翻转”“添加字幕”等普遍手法，“就好像是猫鼠游戏。”
据浙江垦丁律师事务所联合创始人王琼飞律师观察，一些短视频账号主要通过两种方法规避风险。一是标明其剪辑视频中所包含的素材来源、相关权利人等情况，例如影视作品中所包含的音乐作品，标明歌名、歌手名、出版方。
另一种方法则是对剪辑视频本身内容进行改变，以规避下架风险。例如将视频素材加速、进行镜像翻转、进行拉伸处理、不同的影视剧之间加入特效转场/背景图片/调色处理、打乱影视剧原有叙事顺序、单段连续素材不超过整体视频的20%、去除禁止词汇/画面等等。
“值得注意的是，以上方式主要是短视频账号用来规避平台管理的，而在法律上依然极可能构成侵权。”王琼飞强调。
用户与流量之争
王琼飞分析，长视频平台在版权保护上具有双面性。一方面，现实情况中，高成本、高投入的长视频平台在许多情况下都显示出转化力低下的特征，而短视频平台则截获了长视频内容的用户流量与传播热度，并完成了内化，获得了高额盈利。
但他也指出，不可否认的是，长视频平台在某些情况下依靠了短视频平台这个优质高效的营销场景从而增加了内容的热度，实现了部分变现。
所以，在此次联合声明的剑拔弩张之前，长视频平台和短视频平台、短视频博主之间，也曾有过短暂的蜜月期。
以往各平台公布的短视频在线创作活动显示，一些影视剧在密集宣传期甚至会鼓励影视剧二次创作短视频的创作投稿。2020年5月，腾讯电视剧曾经在B站举办《传闻中的陈芊芊》有奖征稿活动，最高奖金达到12333元。活动征集有关《传闻中的陈芊芊》的短视频，其中包括涉及原作剪辑的二次创作：要求“投稿视频长度限定在3分钟以内”，视频内容包含“人物cos、CP混剪、恶搞、编曲创作等”。
但由于很多长视频内容版权归属于其他平台，B站的用户创作难免陷入尴尬境地。此前爱奇艺热播剧《两世欢》曾在B站发起过剪辑比赛，但在大结局的前一天，很多剪刀手们上传到B站的参赛作品被版权方（爱奇艺）要求下架。
类似操作并非孤例，2019年《庆余年》热播时，腾讯视频为宣传新剧发起了“光影剪刀手比赛”，但等到电视剧播完，不少二次剪辑的视频陆续被投诉下架。
逐渐被蚕食的用户和流量，或许才是让整个影视行业迅速联合维权的主要动力。据2019年发布的《中国电视剧（网络剧）产业调查报告》，中国短视频用户使用时长首次超过长视频。又据《2020中国网络视听发展研究报告》，截至2020年6月，短视频用户规模已达到8.18亿。
“我们主要是为了获奖补贴参加的比赛，却又被删除了视频。”前述短视频博主抱怨，影视剧有宣发需求的时候就举办剪辑活动，却又总是担心观众看完短视频以后，不愿意跳转去长视频，才会产生这样的“别扭”举动。
“避风港原则”和“红旗原则”
事实上，此次行业内联合声明，并非影视公司首次对于短视频创作者和平台提出版权要求。
2017年，以“几分钟带你看完电影”系列走红的谷阿莫因未经授权改编重置影片，在中国台湾被影音平台KKTV、电影公司又水整合、迪士尼等五家版权方起诉，认为其短视频解说侵犯了13个影视作品的版权。
在案件审理期间，谷阿莫陆续与片商和解，直至去年6月，在赔付约100万新台币之后，其侵权案件才正式告一段落。
而在内地，影视版权方针对二次创作视频提出版权管理要求的行动从未停息。2018 年 3 月，广电总局发布《关于进一步规范网络视听节目传播秩序的通知》，提出“坚决禁止非法抓取、剪拼改编视听节目”的行为。
记者梳理发现，在长视频平台、短视频内容生产账号和短视频平台的三方关系里，多是长视频平台起诉短视频平台未对侵权作品尽到合理审查的义务。由此可见，著作权之争不只是制作方与短视频账号的交战，更大程度上来说是平台与平台的竞争。
近年来，爱奇艺、腾讯、优酷与字节跳动、B站的版权纠纷频发。 2018年5月，因《中国有嘻哈》视频片段在B站上未经授权传播，爱奇艺向B站索赔100万元；2019年4月，因为今日头条擅自截取《延禧攻略》片段并传播，爱奇艺向字节跳动索赔3000万元；同年6月，优酷认为B站用户未经许可将电影《我不是药神》的原声音频上传，侵害其享有的独占性信息网络传播权，请求法院判被告赔偿经济损失30万元及合理费用2万元。
在这些案子中，如何厘清短视频平台的责任是维权难点之一。一般而言，短视频平台多以“避风港原则”来辩称其仅为网络服务提供者，不是侵权短视频商品的制作者，并在收到投诉举报后，已及时下架了侵权短视频。
上海申伦律师事务所夏海龙律师介绍，我国在2006年出台的《信息网络传播权保护条例》中引入“避风港原则”，参考国际通行做法，构建“通知-删除-转送-反通知-恢复”的网络著作权侵权处理流程。
王琼飞介绍，避风港原则将平台区别于平台用户，平台只要履行“通知-删除”义务，就可以驶入避风港，不用为用户的上传行为承担责任，“这样的责任区分，避免了平台承担过重的义务，促进了平台经济的发展。”
同时，《条例》引入“红旗原则”，即网络服务提供者在“知道”或“应当知道”服务对象提供的作（制）品侵权的情况下，未主动删除或断开链接的，仍构成侵权。
王琼飞指出，对于短视频平台而言，除了引用“避风港原则”保护自己，也要避免违反“红旗原则”而承担侵权责任。
怎么定义著作权法中的“合理使用”？
此前，一款主打图文解说电影的“图解电影”的App曾被优酷告上法院。这款APP于2017年上传了优酷《三生三世十里桃花》影视剧第一集中的截图共计382张，播放次数约7万次。
2020年6月1日，新著作权法实施，将“电影作品和以类似摄制电影的方法创作的作品”修改为“视听作品”，从而将短视频纳入法律管辖范围。同时在“合理使用”规则中特别强调：不得不合理地损害著作权人的合法利益。
2020年7月，该App被认定使用影视剧截图、单纯介绍剧情的行为，侵犯了原告所享有的作品信息网络传播权，且法院未认可被告“合理使用”的抗辩。
该案判决中最大的亮点就在于，法院对著作权法中的“合理使用”情形做了清晰的界定。法院认为，著作权法第十条第（十二）项规定的“以有线或者无线方式向公众提供作品”的行为，不应狭隘地理解为向公众提供的是完整的作品，因为著作权法保护的是独创性的表达，只要使用了作品具有独创性表达的部分，均在作品信息网络传播权的控制范围。
记者注意到，此次联合声明发出后，一些影视二创博主也开始主动规避风险。B站222万粉丝的影视UP主“开心嘴炮”已经开始出镜制作原创剧情内容。
王琼飞也建议，短视频博主可使用权利人公开允许编辑的视频进行剪辑，使用视频前申请获得权利人的授权许可，适当有限度的合理使用权利人受保护的视频，突出并强调视频剪辑的原创性，剪辑要充分体现剪辑视频作者的思想目的。此外，要注意遵守平台规则，在收到平台的侵权通知后及时反馈，如有授权证明的及时向平台提供，如确实侵权的及时删除。
“短视频侵权问题是最近几年愈演愈烈，原有的版权保护方式和效率已经无法有效应对这一新型侵权模式。”夏海龙建议，最有效的方式或许是长视频版权方适当借鉴音乐版权的授权模式，通过与各大短视频平台官方合作，由短视频平台对其用户进行作品授权及反侵权工作，通过深度的利益绑定，反侵权的效果也许会更好。
业界已在落地尝试。一个月前，快手举办了2021音乐版权生态大会，发布了短视频行业里的首个版权结算规则，在原有结算的基础上新增了词、曲版权的单独结算以及独立音乐人结算通道。这也是今年6月1日《新著作权法》实施前，首次有互联网平台提出适用于短视频和直播双场景的音乐版权结算标准。这或许是未来长短视频从“对抗”走向合作的参考。
“不过相比较技术，能否在利益上达成一些共识，才是决定各方展开合作的关键。”夏海龙说。
（作者：诸未静，实习生刘媛媛，周天骄）
